鸳鸯蝴蝶派主力赵苕狂轶事(附照片)
作者:孔海珠 日期:2003.02.14 版次:15



      上海是鸳鸯蝴蝶派的发祥地。我们熟悉周瘦鹃、严独鹤、张恨水、赵苕狂、郑逸梅等前辈的名字和他们的文学业绩。然而,有关他们的传记资料却很少,只有张恨水、周瘦鹃的研究还颇具规模。严芙孙等著的《民国旧派小说名家小史》一文中,开列了六十六位名家,关于赵苕狂的文字也很简练。当笔者得知赵苕狂哲嗣赵宜生先生从海外回国小住,于是相约访问了他,希望了解更多的有关他父亲的情况。


    读的是电机系,但是怕电线


    鸳鸯蝴蝶派作者大多是江苏浙江人氏,以苏州人为多,如周瘦鹃、范烟桥、程小青等。据赵宜生介绍,赵苕狂的那一支赵氏最早发源地在甘肃天水,后来迁到浙江吴兴。所以赵苕狂籍贯是“浙江吴兴”。


    赵苕狂一八九三年出生于世代书香门第,他的母亲徐畹兰(曼仙)当时在德清是个才女,和秋瑾同辈,和她很接近。是个画家又是诗人。赵宜生说:“赵家门第历代做官,官至两江总督,到我祖父一代是布衣了。”


    赵苕狂名泽霖,字雨苍,取霖雨苍生之意。苕狂是笔名。为什么起笔名“苕狂”呢?原来“苕”是“家在苕溪”的“苕”,那“狂”字,赵宜生也说不清楚,或者一时不太好说。
    

赵苕狂是独子,生在世代书香门第之家,母亲又是才女,受到的教育可以想像。他于民国元年上海南洋公学毕业。读的是电机系。还有美国给他的留学证书。那么,为什么他读电机系?毕业后又不去美国留学?赵苕狂向他儿子解释:当年有一股少年热情要救国,于是读了电机系。为啥后来又放弃了呢?有个原因,他说,当时要申请去美国读书的奖学金也不是很容易得到的,文凭拿到了,还要有一笔钱,而这时家境已不怎么好了。
    

他儿子笑着对我说:“我父亲读的是电机系,但看见电线吓的。如果看到有人弄电线,总吓势势地说,‘不可以,触电触电!’”由此猜想,这大概也是放弃电机,结果做个文化人的缘故吧。
    

“他从小便嗜阅小说,出了学堂以后,就动笔撰述。从前包天笑主编《小说大观》的时候,已经有他的著作。”严芙孙在《名家小史》里如是介绍。
    

为什么弃工从文?赵苕狂对他儿子说的理由中还有这么一句:“我十四岁就开始出版本子。”言下之意,从文的基础牢固。同时,家中的藏书肯定不少,才会有“他从小躲在帐子里看书,所以造成一双很深的近视眼”。
    

称金子送给小偷
    

虽然家道中落,家里还是有家底。赵苕狂的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就去世,母亲虽是才女,但家里都是文化人,经营的事不懂,以至这个家不善于理财。他们把家中所有财产集中起来,委托同族的人管理,开了一家洋蜡烛店。那时没有电灯,家家要用蜡烛点灯的,应该说经营不会太差。当时,店开在湖州城里,赵苕狂也不去过问这店的经营情况,最后同族的人告诉他,说这店全部亏损了。什么原因呢?也不晓得。后来才知道,钱都转到那同族管理人的口袋里了。


    本来,赵苕狂想赚了钱有笔基金可以出去留学,最后变得一场空,这样也就不做这个留学梦了。大东书局开业请他当第一任总编辑,以后,又被请到世界书局。他在世界书局任十七年总编。世界书局的最后一任总经理是陆高谊。凡世界书局出版的古典文学,如四大文学名著,每本书前都有赵苕狂写的考据。署:赵苕狂考。
    

赵宜生说,他父亲对考据非常有兴趣。对古诗下过相当心思,平常手边有两本书不离手,一是《曾文正公全集》,一本是《十三经注疏》。他不断地在弄古文,家里的经济情况也不管,以至“父亲的文化界的朋友到要紧关头,常要‘苕狂老哥’帮忙写考据。他古文相当好,然很谦虚讲自己文章还可以,书法拿不出去。其实他都用毛笔书写的,以前我有他的手稿。写得还可以,可能称不上书法家。”
    

当我问及这些手稿时,他说,父亲的手稿有些可能当家庭经济不好时,卖掉字画时带了出去,“文化大革命”时也毁掉不少。
    

这时,在一旁听谈话的赵夫人金女士忍不住插话:“他们家里人不理财的。”还讲了一个故事来印证:“以前他们家里房子大,小偷掘壁洞时,被佣人捉牢了。他们主人对小偷讲,你以后不要来偷了。叫佣人称点金子给他。”
    

我听了哈哈大笑,“金子用秤来称的?”赵宜生马上解释:“这和家庭出身有关。财是无所谓,尤其搞了文化以后,这种看得淡来兮。”
    

此一时彼一时。赵宜生说,他父亲在抗战八年中生活相当艰苦。除了从前的朋友们帮他忙,特别有正气出版社老板叫陆宗实,不断地帮忙,叫他写东西,整个抗战时期都靠他写文章度日。“我有一天心血来潮在学写武侠小说,父亲看到我写的东西,说写得不错么,从构思到成篇都不错。于是,拿去给书店老板看,说这是我儿子写的,你看可以吗?老板讲,可以可以。正气书店替我出版了,书名叫《独行侠》。”
    

那时出书有这么便当?我惊异地看着他。赵宜生谦虚地说:“当然,我父亲替我捉过刀。以后,我还在书摊上看到过它。用的笔名叫天水宜生。”还向我解释,这笔名出于百家姓里走肖赵,郡望是天水。这时他十六七岁。
    

两大嗜好:喝酒和赌狗


    严芙孙在介绍赵苕狂时说,“他生平的嗜好,最欢喜吃酒。”郑逸梅进一步说,“赵苕狂的嗜酒,不醉不归。”作为儿子的赵宜生最有发言权了。他怎么说呢?他说:“我父亲一生中有几个嗜好,一个是酒。他为啥‘狂’?就是吃酒。他吃酒的狂在文人圈子里都知道,他‘狂’在要全醉才回家。为这事我母亲很担心,他吃醉酒常常要不见的,于是在他的长衫袋里缝上家里的地址,怕他醉了回不了家。”


    赵宜生先生接着介绍:“这种喝酒的形式叫‘过桥’。即从小盅碗一点点大下去、大下去到大汤碗。他们的文人圈子用这种办法吃酒消遣。”
    

“用这种办法吃酒,是否一边酬唱?”我问。
    

“不太清楚。好像还豁拳。他们文人圈中成立了一个同志生日会。这一批人中我父亲特别有人气有才干。有一次,我父亲四十岁生日,他们从景德镇订了一套茶具送过来,像模像样,中间还有老寿星。”
    

这批朋友在“过桥”时,总说:“苕狂先生一定要吃酒吃到最后的大汤碗!”
    

赵宜生用手比画那碗的大小,接着说:“这样不要吃醉?吃吃,吃到最后要吃最大的汤碗。酒店一听苕狂先生要吃酒,总拿陈年的花雕出来,而且,一定要吃裕丰泰的花雕。醉到什么程度?要吃到天亮。
    

“从前弄堂里有马桶车,天亮时马桶车、垃圾车都出来。有个邻居也是朋友,两个人一道,那垃圾车有扇小铁门,人家看到,他和朋友俩很有礼貌打开小铁门讲:苕哥请。一个讲:你请。这还算好,在弄堂里吃醉。还有吃醉酒把身上的皮夹子全送给黄包车夫。人家讲,苕哥这人有才气,又讲义气。我父亲的个性就是这样。”
    

按照这儿子的说法,这醉酒似乎在于同好者之间。而郑逸梅先生的讲法颇有不同,他在《南社丛谈》中讲了一个故事:赵苕狂“酒叙动辄和人斗饮,一次,对方婉却,他拿起瓷盆,掷诸地上,合座为之惊讶,人问他为何发怒?他说:‘倘不喝酒,有如此盆!’所以他每次酒叙,明天往往遍访同座者,询问‘一昨有否失礼及得罪处’,向人道歉。”
    

如此看来,不论是朋友劝酒,还是苕狂老斗酒,他的嗜酒名气的确很响。
    

“我父亲还有一个嗜好。”赵宜生接着向我介绍,“就是看跑马、跑狗。迷到什么程度?每个礼拜一定要去。他英文很好,有个时候用英文写作。人家讲:‘苕狂先生,你介喜欢跑马,我介绍你一个职业,你愿意吗?你到跑马总会去担任英文秘书,怎么样?’我父亲一听非常高兴。就做这个工作,用业余时间来写作。”
    

据说,以后他就职出版机构,也和老板预先约定,赛马时期,须给他假期。否则,对一个每逢春秋赛马,必与其盛,以博胜负的赌客,不能躬逢其盛是极其难受的制约。老板为了揽人材也只有同意这个要求。但到后期,他赚来的钱都还给跑马场,输在那里。
    以我的孤陋寡闻,握笔为文的人有这样两大嗜好,并到如此痴迷的程度并不多见。
    文友之间
    

我希望他能说些他父亲与文友交往的情况,于是从周瘦鹃和赵苕狂主编的《游戏世界》广告词说起。那广告词说:“《游戏世界》是诸君排闷消愁一条玫瑰之路。”说得很动听。它是以消闲、趣味为文学宗旨,具有明显消遣性质的杂志。我告诉他:你知道星社吗?这也是鸳鸯蝴蝶派的社团。有记载,星社最初成立仅九人,到抗战前夕发展到一百人左右。抗战爆发后星散。这个团体你父亲大约会参加的。
    

他后来记起来,父亲曾参加过柳亚子的南社。果然,我在郑逸梅编著的《南社丛谈》中,找到《赵苕狂事略》,《赵泽霖诗选一首》。在南社社友著述存目中,赵苕狂条目下有二十五种书,传奇类、侠客类、侦探类居多,属典型的鸳鸯蝴蝶派作品。
    

《红杂志》是《红玫瑰》的前身。严独鹤是名义主编,实际是施济群编的。《红杂志》出满百期以后改名《红玫瑰》,赵苕狂主编,严独鹤是名誉编辑。从一九二三年七月到一九三二年一月止《红玫瑰》共出版了九年。我觉得这里时间的讲法有矛盾,还需查考。《红玫瑰》还有不少衍生的杂志如《红玫瑰画报》、《玫瑰丛刊》等。我看到赵宜生家里的书架上陈列着《红杂志》、《红玫瑰》的影印本,规模不小,四十年代时鸳鸯蝴蝶派的刊物也有二十几种。赵宜生了解一些当时出版物的情况,他说:“这时流行方型刊物,一种大的方型。版面分上下两栏。过去纸张紧张到有时是红色纸张,有时一下子是绿色的。方型刊物是一下子冒出来,如《七日谈》、《十日谈》。我父亲在上面写了不少,用什么笔名记不起来了。写小的掌故,也写连载,好像也有武侠小说。”
    

“访张恨水不遇,赵苕狂父子跳黄浦”
    

讲起小报文人,大家都知道是一些穷极无聊,无事生非,摇笔竿子的人。但也讲不清个究竟。赵宜生记得他父亲的文友中,那时有一个小报记者叫曹梦渔,也做过生意。抗战期间住在一个双亭子间。他好色,有六个老婆,一部汽车。常常弯过来叫“苕哥,苕哥。今天不行了,老四、老五打架了。”除了他的大老婆住在乡下,一个双亭子间住了四个老婆,没有事情和平共话。汽车停在下面,有钱加点汽油开出去,穷的时候汽车就抛在下面。这样的文人真可谓旧上海一景。
    

“我父亲的朋友常以他为中心活动。来来去去的文化人流动性蛮大的,有一段时间看重我父亲来往蛮多,后来就散掉了。再过一段时间还有一批另外的朋友……”赵宜生还说了一个旧闻:“解放前夕,父亲常带我去看名人。有一次父亲领我去看张恨水,他从北方回来。结果没有看到。既然出来了,就领我坐了黄包车到外滩玩。正好碰到小报记者,瞎谈谈。第二天报上有文章登出来:‘访张恨水不遇,赵苕狂父子跳黄浦。”
    

这样的小报让人哭笑不得。赵宜生摇摇头,嘿嘿干笑。这故事很典型,似乎让我们触摸到一些小报文人的生存状态。赵宜生说:“这是抗战之前。我这时很小。我父亲有一段时间患严重神经衰弱,住在三层楼上,外面下大雪,他心血来潮,在窗口唱‘我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下面乱哄哄……’。他喜欢京剧,拍过一张扮黄天霸的剧照。以前家里有一箱子梅兰芳的剧照。因为他主编《红玫瑰》杂志要用。和梅兰芳过从也颇为密切,大凡梅兰芳来上海演出,总送戏票请他观摩,送的剧照也非常多。一般上海有文化活动都会参加。二十年代,甚至三十年代,你只要一说赵苕狂,人家都知道。”
    

困顿的晚年生活
    

抗战时期,赵苕狂在世界书局的工作已经不做了,专在家里写章回小说,每天有人骑自行车来取稿子。当时时行方型期刊,很多方型刊物要他写。每天黄昏时报社里有人来取稿。尽管这时他家的经济条件不好,每天总有东西“孝敬”那跑腿的差人。或者买斤饼干给他,或者什么好的东西留着给他。可见他那时生活的窘迫。


    周围有些朋友们常问他最近经济怎样?看他吃东西不考究,估计经济较拮据,特意介绍几个女同胞跟他学古文。这些女的大都是姨太太,为赶时髦,每周来三次,汽车开到门口。整个抗日战争时期教古文补贴家用,成了经济来源。
    

将近解放,他也近六十岁。也有报刊或什么地方请他写稿。赵宜生记得印象深的是编了本连环画《马克思传》。画稿是华东人民出版社搞的。
    

“我父亲不喜欢去联系著名的人。在接到为连环画编文的工作时,曾参加过连环画作家联谊会。五十年代,刚解放时生活困难,正气书局的老板陆宗实,对他说你写什么都可以,帮他忙。我父亲个性傲得很,不去求人,能够活就活,带有点抑郁。还有严重的神经衰弱。”
    “后来他抑郁而死。觉得堂堂一个有名的作家,当时落到为连环画编文的地步,搞这些东西,生活没有前途。死时虚岁六十岁。”赵宜生说。
    

赵宜生介绍:“我父亲这时有教书的机会,他也不要去。他喜欢自由职业。这和我父亲的家庭出身有关。他是从富裕的家败落下来。他常讲程小青是非常贫困的出身,蛮崇敬他。”这时,赵宜生向我回忆起念中学时的情景:“我读过正养中学,这是苏州东吴大学附中,校长范烟桥。老师都是文化界里的人。我的课堂里有陆高谊的儿子,翁同的曾孙,周瘦鹃的儿子,我是赵苕狂的儿子。
    

“程小青是我们语文老师,有一次语文考试,试卷发下来后,老师在上面看报,后面的学生开心得很,马上拿书出来抄。结果成绩发下来,凡有小动作的抄书的小朋友都是零分。同学去问了,我考得介好怎么得零分?老师讲,我是写侦探小说的,考试时我在报纸上挖两个洞看你们自觉不自觉。你们不晓得吧。以后,凡他的考试,即使程小青不在教室里,大家也不敢做小动作。”
    

赵苕狂卒于一九五三年。原葬在佛教公墓,“文革”时被毁。现和他夫人合葬在苏州木渎藏书楼东广场。据说环境很好。
    (摘自孔海珠著《聚散之间——上海文坛旧事》学林出版社2002年12月出版)
    
     赵苕狂主编的杂志《红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