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楚伧和他的小说

黄  恽

叶楚伧这个名字,现在已不大有人提起,但对于民国初年的文坛来说,他虽然还称不上声名籍籍,说是名闻遐迩则庶几近之。举凡诗词、散文、小说等各种文学体裁,他都能拿得起,玩得转,放得下;无论长篇、短篇,历史题材、现实生活,他都能涉笔成趣,有不俗的表现。他是著名的南社的成员,很早就以诗鸣,翻翻《南社丛稿》,几乎每一集都少不了署名“叶叶”(叶的笔名)的诗词。然而,最后他以国民党大老的身份走完自己的一生,不知是命运的青睐,还是造化的捉弄?

叶楚伧生于1883年,原名宗源,字卓书,号楚伧,笔名甚多,有叶叶、小凤、老凤、湘君、单叶、屑屑、春风、琳琅生、龙公等。他作诗时常署叶叶,作小说则以叶小凤驰名。早期小说文字香艳,缘情顽艳,触绪缠绵,内容不外风花雪月,哀怨动人,读者每为之低回感泣。有一个故事因“小凤”这个香艳的笔名而起:一位年青的男读者,读了小凤的小说,想入非非,萌生爱慕之情,冒冒失失函约叶楚伧在咖啡馆会面。那青年满储了一腔“追星”话语和绵绵情意要向那位“小凤姑娘”倾诉,不料,“骤见之,或以为燕赵间侠客壮士也”,待弄清原委,那男子惊得目瞪口呆,款款深情一下抛之九霄云外。当时传为笑谈。这和共产党人萧楚女的类似轶事,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有人就楚伧、小凤的强烈反差调侃道:“以貌求之不失为楚伧,以文求之不失为小凤”,摹形衡文,饶有意趣。

叶楚伧故居厅堂

叶楚伧半生为文,半生做官。1920年后基本上不创作小说,1905年前也没有小说问世,算起来写小说的日子不过十余年,却创作了四部章回体长篇小说和一大批短篇作品,是南社这个革命文学团体中较著名的小说家,当时曾与吴门大小说家包天笑齐名。柳亚子有诗赞他“青兕文场旧霸才,登坛曾敌万人来”。说他早期作品受了南社同人苏曼殊的影响,似乎还缺少有力的佐证,但选材与情调上的相似,明眼人自能一目了然,这或许是清末民初的一种普遍风习吧。在创作的后期,他屏弃了卿卿我我、鸳鸯蝴蝶,转而关注人生,揭露社会黑暗。长篇章回体小说《如此京华》是他的代表作,1915年起连载于包天笑主任(即主编)的《小说大观》季刊,标明“社会小说”。全书三十二回,在写法上,远绍吴敬梓的《儒林外史》,近师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继承了传统谴责小说的结构方法。不过民初的社会小说,题材范围比前更加扩大,包括党、政、军、警、学、商等各阶层的人物及其动态。由一个故事引出另一个故事,凡人心之狡险、世态之炎凉、荡子之痴迷、妓女之诈伪尽冶于一炉,其主旨却在讽刺袁世凯的帝制自为和谴责官僚政治的腐朽没落。在作者眼中,北京为官僚窟穴,号称首善之区,其实却是万恶之源。由于作者过多着眼于丑闻的叙写,故事性强而欠缺人物内心世界的分析,因而未能创造出丰满鲜活的典型形象。但作者极富写作才华,妙语连珠,时见精彩,冷嘲热讽,挥洒淋漓。长篇小说《古戍寒笳记》,是他历史小说的代表作,刊于《小说丛报》。叶楚伧精于史学,擅长以传奇方式来处理历史题材。小说歌颂了明末江南抗清义师风起云涌的壮举,揭露了贰臣降将出卖民族屈辱求荣的丑态,全书四十六回,“凡事皆有所本,兼可补史乘所阙疑,殊非一般空中楼阁所可比”,其中孤臣烈士,名将美人,穿插得宜,波澜起伏,极富情致。小说由云间(今松江)二雏之一姚YUAN雏作评,1917年12月出版单行本。叶楚伧的短篇小说大多采用文言形式,据我初步统计,大概有百十来篇,内容庞杂,包罗万象,主要有反映秋瑾烈士的《新儿女英雄传》、传奇类《疯十八妪》、《男尼》,社会小说《弄堂小史》等。

叶楚伧故居大门

叶楚伧是苏州周庄人,1903年入上海南洋公学,旋转入浙江南浔浔溪公学,翌年考入江苏高等学堂,与王西神、程瞻庐同学。毕业后,赴广东汕头主持《中华新报》《新中华报》笔政,以文字鼓吹种族革命。武昌起义后,他投笔从戎,在粤军中任秘书之职,随军北伐。1911年,他在沪上创办《太平洋报》《民国日报》等。1912年任《民立报》副刊主编,报纸主持者有于右任、叶楚伧和宋教仁,三人健笔凌云,意气风发,时称民立三杰。民立报馆设在望平街。该报由《民呼报》《民吁报》蜕变而成,内容充实,光焰逼人,二次革命失败后,《民立报》被袁世凯政府查封,叶改任《生活日报》总编辑。叶楚伧在《民国日报》时,报社入不敷出,为津贴开支,渡过难关,他曾毅然典质大衣,时值冬季,风雪飘零,寒气逼人,叶楚伧真是豪气干云,侠义可风。北洋时期的革命宣传,叶楚伧功不可没,这也就是他后来负责国民党早期宣传工作的原因之一。

叶楚伧登上仕途后,除了不再写作小说外,倒也并不“一阔脸就变”,仍在有闲暇时参加南社的聚会。在新南社发起成立之时,叶楚伧起草了《发起宣言》,强调大力提倡民族气节,努力追随时代步伐,接受世界潮流的冲击。南社成员固有的书生本色似乎并未因为登上仕途而有所改易。有一次,新南社在上海聚会就餐,叶楚伧与陈陶遗、刘三一桌。席间一位社员即席讲话,言在此而意在彼,大赞柳亚子清贫自守,不为名利官位所动的操守,叶、陈两人都是在任的官员,听得恰似芒刺在背,席未终,即匆匆而去。这一去无可挽回地与新南社日益隔膜起来。待人过于峻刻,往往水至清则无鱼,就像明末复社诸子对待阮大铖一样,终遭阮氏反噬,所谓“迂拙频遭反噬来”。立身过于清正,容不得别人为官作宦,正是新南社书呆子们的迂拙处。好在叶楚伧不是这样的人,别人既然有了排斥之意,他也就颇为识趣,从此渐渐与新南社疏离。新南社没有维持多久,抗战爆发,柳亚子从上海的“活埋庵”中匆忙赴港,活动也就无形中停顿下来了。

叶楚伧先后当过江苏建设厅长、政府秘书长、省主席等职。1929年在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期间,为了维护“本党”利益,他写了《由党的力行来挽回风气》一文,胡适当即撰文《新文化运动与反动分子》,进行驳斥:“我们从新文化运动者的立场,不能不宣告叶部长在思想上是一个反动分子,他所代表的思想是反动的思想。”后来,他又与邹鲁等一起组织西山会议派,不久发现“误入歧途”,立即退出,重新投入国民党蒋介石的阵营,这不免被时人目为“巧宦”,其实作为一个文人,事业上的选择必然因人而异,随缘而定。叶楚伧之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也正是儒家孔孟的“学而优则仕”“达则兼济天下”学说的体现,与洁身自好、清高绝俗的文人,在价值取向上,虽然未必没有轩轾优劣之分,但作为社会中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恐怕主要得看他做了什么和怎么做。在此,我不想也不必替叶楚伧在政界的作为盖棺论定,民间流传着两个关于他为官清正,不徇私情的故事,倒让后人不难从中窥见一斑:在他任江苏省主席时,故乡有个落拓才子意欲到他门下钻谋差使,遭到了他的严词拒绝;老友招待他吃饭,或自己请客,他总是粗茶淡饭,甘之如饴,富贵而不改俭德,的是书生本色,事详见陈益《周庄·叶楚伧故居》,此不赘述。

1946年,叶楚伧作为重庆特派苏浙皖三省、京沪两市宣慰使,飞抵上海负责接收,不久因病去世。在此顺便提一下,1979版《辞海》“叶楚伧”条错漏百出,名、字、号搞错不说,连他的卒年都无缘由地提前了十年,定在1936年,前后竟相差十年,而修订后的新版《辞海》虽然上述错误得到了改正,却只字不提叶楚伧的文学活动,同样使人感到遗憾。

长期以来,叶楚伧和他的小说,颇受冷落,已经日渐在人们的记忆里淡出,这也许与他在国民党中的从政经历有关。其实,纵观叶楚伧的一生,六十余年的生涯,也不算掷地无声。柳亚子有诗曰:“唾手燕然他日事,知君原不为侯封”(《次韵答楚伧》),对叶楚伧的官宦生涯给予了肯定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