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能传神是诗行——《南社人物传》读后

(曾景忠)


记得小时候,看《三国》、《水浒》等小说,贪看其中的人物故事情节,对穿插其间的诗句是不感兴趣的。急于看故事如何发展,“有诗为证”、“有诗赞曰”照例是跳过去不看的。现在年纪大了,趣味与幼时不同,阅读中见到引述的一些诗句反而喜欢品赏揣摩。近来看《南社人物传》时也是如此。


近十多年中,对清末民初革命文学团体南社的研究,吸引了一部分文史学者和南社成员的后裔。北京、南京、上海、广东、云南成立了南社研究团体,在香港成立了国际南社学会。南社研究人员中提出了“南(社)学”的名称。由国际南社学会发起,组织重印南社文献资料,编辑出版南社成员的诗文集和南社研究成果,正着着实现。最近柳无忌(柳亚子哲嗣)和殷安如编辑的《南社人物传》,由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此书汇集131名南社重要成员的传记,每篇传记都对传主的生平事迹,思想和著述贡献作了较完整的叙述。由于南社成员传记的撰写吸取了已有的研究成果,因此,此书既是南社研究的新作,也是近十多年南社研究的结晶。


擅长诗文,是南社成员的共同特征。在南社人物诸传中,引述诗文作品,最能展示人物的性格和思想心理。翻阅此书时,最使我感到兴味的,正是那些人物在特定历史情境中迸发内心世界的诗行。


在南社创始人陈去病传中,作者写到:秋瑾牺牲后,1908年2月25日,陈去病与秋瑾友人徐自华等在西湖凤林寺为秋瑾举行追悼会。陈去病提议组织“秋社”,以每年夏历六月初六日作为秋瑾成仁纪念日。陈去病赠徐自华诗云:“天生风雅是吾师,拜倒榴裙敢异词。为约同人扫南社,替君传布廿年诗。”这是南社一词最早见于文献。古诗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从日本归国后,陈去病就很喜欢这个“南”字。他改字“巢南”,其诗集亦名“巢南集”。陈去病后来解释说:“南者对北而言,寓不向满清之意。”定名为“南社”,正表现了他们反清的主旨。这一段叙述,将陈去病尊崇纪念秋瑾,和组织南社的由衷及反清立场表述得清清楚楚了。


作为组织成立南社的前奏,1907年夏历七月初七,陈去病在上海组织成立了神交社。高旭(天梅),柳亚子均为神交社的谋划者,但因不在上海,故未与会。陈去病传引事后高旭寄陈去病的诗:“弹筝把剑又今时,几复风流赖总持。”这表示,他们希望陈去病继承明末几社,复社的遗风,主持文坛。高旭传中引述1909年5月,高旭与柳亚子等人商讨组织南社时,陈去病的诗句:“要我结南社,可谓张一军。”这些诗句记载了南社创建的历史实况。高旭是南社的创始者之一,诗文宏富。高旭传叙述辛亥革命爆发后,高氏欣喜不已,引述他在闻到革命军攻克南京的消息后写下的诗句:“炸弹声中觅天国,头颅飞舞血流红。”民初,高旭当选为国会众议院议员,袁世凯害怕议会民主,竟悍然解散了国会,高旭愤然写下诗句:“月下一凭栏,浩荡江山,坏何容易造何难。”高旭传也写到,高氏在民初战乱频仍,政局动荡形势下,政治上的消极情绪:“不如去做糟丘长,大厦原非一木支。”后来,曹锟贿选时,高旭参加了投票,高旭也落得个“猪仔议员”、“贿选议员”的骂名。但高旭传作者说:当时参加投票的议员590人,有110人未投曹锟的票,而投了孙中山,唐继尧等27人的票,还有12张废票。高旭是不是在这110人之列,有待查证。这是提出了一个疑案。柳亚子是南社的一位主要领导人,主持南社的时间最久,一生诗文创作非常丰富。柳亚子传记述柳氏一生历史,可能因篇幅关系,引述其诗作甚少。只在1949年春,对他与毛泽东酬答的诗作引用了数句。柳传写道:“由于在对胜利大局已定的形势下出现的新情况,新变化缺乏思想准备,他曾一度陷入困惑。3月28日夜撰《感事呈毛主席一首》,末云:‘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毛泽东于4月29日赠诗《七律·和柳亚子先生》,有云:‘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读后,柳亚子次韵表示:‘昆明湖水清如许,未必严光忆富江。’即有定居北京之意。”对于当时柳亚子的牢骚,学界颇有不同理解。柳亚子传对此作了这样简要的叙述。


人物传中有时引述诗作,最能生动地揭示在特定的历史场景下传主内心深处的情感。于右任传在叙述于氏1904年为躲避清廷缉捕,逃亡上海途中路过南京的过程时,引了他的一首绝句:“虎口余生亦自矜,天留铁汉卜将兴。短衣散发三千里,亡命南来哭孝陵。”引述恰到好处,将于右任虎口脱险,狼狈逃亡,蓄意反满,坚信必胜的心情。用于氏自己的诗来展露,胜过撰传者任何缜密精彩的语言。于右任晚年在台湾思念内地。他有名的一首诗写道:“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诗中表达痛切思念内地思念故乡的情怀,这些诗句,也是撰传者无论用什么语句描述形容所无法替代的。


《南社人物传》中引述传主诗文,表现他们的政治思想主张激烈情怀的,也不乏其例。如高燮传中引高氏对清王朝的专制腐败深恶痛绝地加以揭露的诗句:“方今海内尽风尘,竟无一片干净土。官腐俗烂儒生酸,连却乾坤皆朽腐。纵有娲皇好手段,炼之未必天能补。”读到此诗,高燮之愤世嫉俗,如见其貌,如闻其声。南社成员,民国著名报人林白水,因抨击北洋军阀之黑暗而被杀害。林氏敢于揭露北洋军阀的丑恶劣迹,不遮掩;敢于说出公正的声音,不惧怕。林白水传中引述其新闻主张:“新闻记者应说人话,不说鬼话;应说真话,不说假话!”这真是掷地有声。无怪乎当时舆论即赞扬林氏:“词严义正,道人所不敢道,言人所不敢言”,“污吏寒心,贪官打齿”。“无党无私,直言不讳者,白水一人而已。”


文如其人,诗如其人。诗句最能表露诗人的性格特征。苏曼殊传所引这位诗僧的诗行,也许可以作为典型例证。“丈夫自有冲天气,不向他人行处行。”这两句诗道出了他的弘远抱负,特立独行之性格。“众生一日不成佛,我梦中宵有泪痕。”其济世觉民之胸襟跃然纸上。苏曼殊在日本与艺伎百助有一段浪漫情史。苏传引了他的两首诗,揭示其复杂心情。一首《春雨》诗云:“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诗中抒发了曼殊僧人陷入情网后竭力振拔,思念回国参加革命的既缠绵又警醒的心绪。另一首离别诗云:“白罗轻纱薄几重,石栏桥畔小池东。胡姬善解离人意,笑指芙蕖寂寞红。”此诗将离别时的依恋情绪和百助善解人意,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如绘纸上。引诗得体,有画龙点睛之效。多情诗僧苏曼殊的性格神韵,由这些诗句传达出来了。


南社诸子,都是他们所处时代的文化精英。他们提出了许多精辟的见解,撰著了许多美奂的篇章,创作了许多感人的诗行。《南社人物传》像是南社诸子的群雕,最传神最点睛之笔,当是引述他们的文句和诗章,因为那些诗文不仅展示了南社诗人文士的文学造诣和诗人才华,而且显露出他们各自的性格和神韵。


人物传记最好能以生动的笔触撰写,文学家和诗人的传记更应富有文学韵味,使人陶冶,使人感悟。这或许也是广大读者对传记作者的一种期许。

《中华读书报》2002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