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

 

——解读《申报》上的一则寻人启事

 

金建陵

 

南京雨花台烈士纪念馆的史料组里藏有一份《林丰年自传》。林丰年,原名林剑城,中共党员,1926年时任国民党江苏省党部组织秘书,中共党内职务是支部书记,这份《自传》是1950年6月18日他在北京一家旅店里写的。里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柳亚子26年5月归来就对我们说,蒋介石将来准要反革命,后来侯告诉我们,柳看到蒋在大会上作报告时态度飞扬跋扈之至,他气得第二天就不肯出席。这两天他正跟陈独秀谈判:要我革命,就允许我加入C.P,否则我回吴江隐居了。陈独秀坚决不同意,认为柳留在国民党内作用更大些。后来,柳果然回吴江,对党务很少过问。

柳亚子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即C.P),这在以往的柳亚子研究中很少有人提及。若确有其事,无疑是一个重要的发现。但《林丰年自传》毕竟是一个孤证,再说《自传》里提到的“这两天”也未指明具体的时间,是否是柳亚子当面告诉林剑城的也未交代清楚……

上海市档案馆馆藏的一份中共上海区委主席团1926年6月25日的会议记录,证实了《林丰年自传》提到的柳亚子要求加入C.P”一事是确实的。1983年,编写《中共党史人物传侯绍裘传》的华东师范大学薛晞申老师在上海档案馆查到的这份档案,记载了当时中共上海区委书记罗亦农在会上的谈话:

朱季恂近反对C.P.,柳表示积极加入C.P……

罗亦农在谈话中将柳亚子和朱季恂师生两人提出来作对比,显然他对柳亚子要求加入C.P,是颇为赞赏的。

1926515日,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开幕。蒋介石在这次会议上提出了“整理党务案”,规定: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员在国民党中央和省、特别市党部任执行委员总数不得超过三分之一,不得担任国民党中央机关的部长;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员名单交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保存……对于蒋介石这一背叛孙中山生前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的举动,柳亚子与侯绍裘、朱季恂一起面见蒋介石。柳亚子先用商议的口吻,提出了一些有关政局的意见,蒋介石不以为然,柳亚子便和侯绍裘、朱季恂“很不客气的教训了他一顿”。柳亚子责问蒋介石:“到底是总理的信徒,还是总理的叛徒?如果是总理的信徒,就应当切实地执行三大政策!”蒋介石狡辩道:“政策和主义不同,主义亘古不变,政策不妨变通一下。”柳亚子愤而驳斥:“你不懂政策和政略的分别。政略是可以随时变换的,政策就不应该轻易放弃。就以政略而论,必须环境变化,才有变通的必要。总理生前,为了反帝反封建反买办资产阶级,所以定下了伟大的三大政策。现在,帝国主义鸱张犹昔,北洋军阀虎负如前,而买办资产阶级,以广州而论,就曾挑起了商团之变,这些都是事实胜于雄辩,难道你身负党国重任,还能瞠目不睹吗?”受此斥责,蒋介石默不作声,柳亚子等拂袖而去。

回到客尘学旅的当夜,柳亚子就“访恽代英,提出谋刺蒋介石意见,未能赞同,恽代英云:‘人家叫我们共产党是过激党,我看你老兄是过过激,因为你比我们还要过激呢?’”恽代英之所以对柳亚子的建议未能擅自表态,是因为当时中共中央总书记陈独秀已经决定同意蒋介石的提案。5年后,当恽代英被蒋介石杀害于南京,柳亚子悼诗有云:“百粤重逢日,轩然起大波。我谋嗟不用,君意定如何?矢日盟犹在,回天事已讹。苍茫挥手别,生死两蹉跎。”自注:“余在广州,曾建议为非常可骇之事,君不能用。”

未待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闭幕,柳亚子便托辞以母病促归,愤然拂袖北返。经过上海时,他连续两天与陈独秀谈判,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说:要我革命,就允许我加入C.P,否则我回吴江隐居了。当陈独秀以柳留在国民党内作用更大些为由婉拒了他的要求后,柳亚子便满腹郁闷地回到了吴江黎里

6月9日,柳亚子在给姜长林的信中写到:“我身体果然不好,但精神上更苦痛。”“总之,我们已前功尽弃了。从前总希望北伐成功,但就现在局面而论,即使北伐成功,也还有问题。我以为蒋介石至多做克伦斯基而决不是列宁。”又云:“一切毛病,我以为在党太没有实力,而实力完全为蒋所把持,所以要党有希望,非倒蒋不可。”“我始终不相信蒋是一个为党的利益而革命的人,他要北伐,只是扩张他自己的势力,满足他自己的欲望而已。”

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结束后,朱季恂留在广州任国民政府参事,侯绍裘亦留在中央党部。一时间,国民党江苏省党部群龙无首。而“整理党务案”通过以后,国民党右派又以省党部的中共党员超过三分之一为由攻击省党部“非法”,导致省党部一时陷入困境。中共上海区委1926年6月25日会议以后,侯绍裘根据上海区委的决议,于7月从广州奉调回到上海,并且重新被任命为省党部中共党团书记。1927年3月上旬,以罗亦农为首的中共上海区委作出规定:展开大量发展党员的运动。罗亦农曾对柳亚子要求加入C.P,颇为赞赏,柳亚子于1926年9月又一次“访陈独秀”,值此大量发展党员之际,柳亚子的入党问题出现了转机。

192737日的《申报》第一版上,登载了这样一则寻人启事:“柳安如鉴:你事现在已可解决,但非你亲来不可。见此望速到沪。裘”这则启事连登了3天。

柳亚子又叫柳安如。柳亚子在《关于我的名号》一文中写道:“我的号叫‘安如’,是父亲替我取的。好象是五六岁时才取定,这时候我的曾祖已去世了。安如的取义,大概是高而能安的意思吧。”“在南社时代的14年中间,也就是我从23岁到36岁的时候,我是名弃疾,字安如,别号亚子的。‘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崛起,提倡名号统一,我极为赞成。所以我在37岁那年创办新南社,就把弃疾和安如一概取消,只用柳亚子三字……

如果说柳安如就是柳亚子,那么寻找柳亚子的“裘”是谁呢?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是此人知道柳亚子已经取消的号,想必与柳的关系很密切;二是书信、启事类末尾的署名习惯上是署名不署姓。1927年时,以“裘”为名且与柳亚子的关系很密切只有侯绍裘。侯绍裘当时是公开的“跨党分子”,19234月加入中国国民党,同年7月又加入中国共产党。1925年,侯绍裘受中共党组织的委派,在苏州建立中共地方组织。9月在苏州乐益女中秘密建立了中共苏州独立支部,直属上海区委领导。与此同时,国民党江苏省党部成立,侯绍裘与朱季恂、柳亚子当选为省党部常委。因朱季恂曾在上海的健行公学受业于柳亚子,侯绍裘又在松江华娄高小受业于朱季恂,一时间“三代师生”在国民党江苏省党部传为佳话。19261月,三人代表江苏省党部赴广州出席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此次会上,侯绍裘被选为提案审查委员会委员,柳亚子被选为中央监察委员。5月,柳亚子“偕佩宜夫人暨侯绍裘、韩鸣鹤夫妇,同赴广州,出席国民党第二届中央执、监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旋朱季恂、范志超夫妇亦至,同寓客尘学旅。”

对照19273月柳亚子入党问题出现转机,启事中提到的“你事现在已可解决,但非你亲来不可”,便极可能是指柳亚子加入C.P之事已可解决,但要柳亚子前来面谈入党一事,甚至履行入党手续。为何“见此望速到沪”?盖因侯绍裘任职的国民党江苏省党部是在上海。

从各方面看,《申报》寻人启事都跟柳亚子入党之事契合,因此可以推断,这则启事正是中共党组织召唤柳亚子去解决入党问题。

遗憾的是柳亚子没有看到这则“寻人启事”。此时的他正因遭到孙传芳的指名查捕,初避居于吴江平望的姑母凌氏家,后来匿居于上海法租界的贝勒路恒庆里,并改姓名为唐隐芝。“四一二”以后,他便以“唐隐芝”的假名亡命日本。

侯绍裘尚未寻到柳亚子,便于3月下旬离开上海到了南京。此行的任务是将国民党江苏省党部迁至南京。不幸的是4月11日凌晨,国民党特务在纱帽巷10号将侯绍裘等18人逮捕。接着,又在此逮捕了前来寻找侯绍裘的张应春。侯绍裘、张应春等被捕后坚贞不屈,特务将他们刺死后,又斩成数段,装入麻袋,用汽车运到通济门外的九龙桥,沉入了秦淮河。罗亦农也于“四一二”后去了武汉,1928年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于上海龙华。柳亚子曾非常伤感地写道:“桑海以还,追念省部旧人,存者无几,而同邑诸友奔走疏附者,自张秋石(应春)女士以降,……亦相继溘逝。”

尽管因侯绍裘、罗亦农的牺牲,使得柳亚子的入党问题不了了之。但是,历史档案可以作证:柳亚子是在革命形势出现逆转和党遇到危难的时刻提出入党的要求。确实是其一生的最重要抉择!

 

《答客难》,见中国革命博物馆编《磨剑室文录》(下)1522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1950年12月16日在民革座谈会上的讲话》,见中国革命博物馆编《磨剑室文录》(下)1584—1585页

③⑦⑧柳无忌《柳亚子年谱》73页、7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5月版

《有悼五首,二十年七月三十日补作》之四,见中国革命博物馆编《磨剑室诗词集》(上)668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致姜长林》,见上海图书馆编《书信辑录》76—7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载吴江县档案局、馆编《柳亚子早期活动纪实》256页,档案出版社1991年12月版

《钱涤根烈士殉国纪念碑文》,见中国革命博物馆编《磨剑室文录》(下)118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载《档案与建设》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