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归来堂赌茶图》说起

——谈书画文物中的旧体文学

 

香港  浸会大学  朱少璋

 

  要:  香港旧体文学研究之开展,首要工作是把相关的旧体文学材料整理并出版。原始材料是最重要而宝贵的研究基石。在集材料的过程中,旧的报章、杂志和单行本是主要的搜寻对象,而在书画文物中,披沙拣金,也会遇上珍贵的旧文学材料。本文试以《归来堂赌茶图》为例,说明书画文物可以作为搜寻旧体文学材料的对象。《归来堂赌茶图》所涉及的诗人及画家有蔡哲夫、谈月色、张倾城、邓尔雅、黄滨虹、张素、李景康、赵藩及陈兆年;均是南社或与南社有密切交往的人,图卷中的题是旧体文学的上好原始材料,而各人之文艺交往活动,在图卷中亦历历可见。

 

关键词:归来堂赌茶图、蔡哲夫、谈月色、张倾城、邓尔雅、黄滨虹、张素、李景康、赵藩、陈兆年、南社

 

1、简介

《归来堂赌茶图》,手卷装池,水墨纸本。卷子分三部分:引首、正图、题跋。

据邓尔雅(18831955)引首题署干支作“甲子七夕”,即公元1924年;其余的题跋则有些署“丙寅”年,即公元1926年。具体情况为:引首邓尔雅题(署1924年)、李景康(18891960)题跋署1926、赵藩(18511927)题跋署1924、陈兆年题跋署1926。正图后原纸上有张素(18771945)题跋,图和跋均未署年月。

2、内容

    1)引首

邓尔雅题引首篆书“归来堂赌荼(茶)图”六字:

题字后另附一诗:

      明诚有梦拔芝芙,清照归来只赌荼。狗马荒唐声色俗,不如奇字足嬉娱。寒八兄属篆并题绝句一首,甲子七夕邓尔雅。

图卷的外签也是邓尔雅所题。

2)正图

压角有“赌茶韵事”及“寒琼与倾城溶溶同画”二图章,另鈐一印“梁鼎芬观”。按“寒琼”即蔡哲夫,“倾城”即蔡氏妻张(洛)倾城,“溶溶”即蔡氏第二任妻子谈月色。夫妇三人同为南社社员。

据马国权(19312002)《近代印人传》所记,1谈月色约三十岁嫁蔡氏,即约1921年。从“梁鼎芬观”一印而推论, 梁鼎芬(18591919)卒于1919年,则此图之绘成不可能迟于1919年。如按“寒琼倾城溶溶同画”一印而言,则此图又只能绘于1921年之后。当中理由,应该是原图绘于1919年前,画意本来是类比蔡氏与张倾城二人的关系(时谈月色尚未归蔡氏),赌茶图经梁鼎芬赏玩并鈐章为记。21921年谈月色与蔡氏结合,蔡哲夫生平好事,在《归来堂赌茶图》上補鈐“寒琼倾城溶溶同画”一印,因而弄出时序上的矛盾;以上推测,高伯雨(19061992)所记关于蔡哲夫的种种,可以作为副证,《蔡哲夫名士风流》中有这样的记述:

名士是要有美人来配搭,才能相得益彰的。因此他(蔡氏)把自己的太太塑造一个多才多艺的女性,诗词书画,件件皆能,是闺中的良伴,其风流韵事,不减李清照、赵明诚。他的太太名张洛(倾城)…… 蔡哲夫有一个时期替朋友写画题句,常常是写明“与倾城合作”,或“倾城诗画”。有的是他绘画,倾城题诗,或是倾城作画,哲夫题词。3

于此可见蔡哲夫好事之性格。

蔡本画面以水墨绘芭蕉及山石,疏竹筠影中隐一爿小楼阁,阁内绘二人凭几对坐,几案堆书,是写赵明诚(10811129)及李清照(1084—约1151)赌书泼茶的韵事。4

需要补充的是:按赵藩的题跋所说,赌茶图有温幼菊(18621941)及黄滨虹(18651955)所作两个版本,却没有提及上述那个“寒琼与倾城溶溶同画”的蔡本。赵氏既在题跋中说“无缘展翫”,那就大有可能连那幅“蔡本”也不知道。温幼菊的赌茶图下落未知,5而黄滨虹的赌茶图则在1998年香港富比拍卖会上出现,黄本的《赌茶图》为设色纸本,上题“赌茶图,哲夫先生倾城夫人同鉴,滨虹”数字,画的左下方鈐“赌茶韵事”章(当是后来补鈐的),跟蔡本上所鈐的一模一样。6这应该就是赵藩提及的黄滨虹绘本。7黄滨虹亦为南社成员,与蔡哲夫交契尤深,曾云:

杜茶村挟济世才,丁时数奇,忧患流离,羁栖徙转,其所为诗,读者谓为如天宝之杜甫;义熙之陶潜,以蔡君之才之遇,方之茶村,古今一辙。8

只是黄本的《赌茶图》看起来有点不大对题。黄氏在图中绘四五人在山间煮茶品茗,似乎表达不出赵李夫妇赌茶韵事的主题。拍卖图錄对黄氏这件拍品有如下的介绍:

蔡守性嗜茶,晨起必煮茶,饭时以至睡前,亦必进茶,以此为习。朋辈他佳茗,即以书画回赠……此图乃好友黄滨虹所写赠,描述山间煮茶之意趣,显示他对蔡氏性格之熟悉了解,交情之深,可见一斑。9

大概是黄氏误解了“赌茶”之意,因此只写了一幅山间品茗图,才给读画的人产生错误的联想。至于“赌茶”的真正意蕴,则具体地保留在蔡本的《归来堂赌茶图》及其相关的题辞题跋中。

3)题跋

张素题词,其《莺啼序》云:

瓶笙晚风满院,卷松涛骤起。待斜注、瓷粉圆罂,芬碧三两痕腻。点薇露、幽芳隽绝,催人故故清诗思。莫分笺顾渚,遗经总哂多事。    堂号归来,倦枕渐醒,溯风流赵李。看低鬓对坐帘垂,赌茶豪兴犹记。曼词成、芬逾玉,惹研润、徐回歌齿。付频番,春茗春人,语标佳致。    留月色,榭缀寒琼,又霞斗绮。料量在、井华冰语,舌本还恋,别样清腴,冷淘差拟。旗枪正展,玫瑰旋汛,轻尝细品逡巡处,让双餐、仙液同游戏。朝云伴久。依稀石铫炉,海断梦重理。    春闺雅韵,平阁闲情,认画工酷似。渲染遍、吴绫屏障,岛国花浓,具临流,痕新洗。匡庐退隐,婵娟有约,相携它日岩秀采,共梅华、香饮知泉味。倘饶夸示吾家,更著樵青,翠筠影里。

李景康题跋云:

一尊天女一维摩,一榻清凉酒盏疏。近日禅心余一偈,诗清端为饮茶多。寒琼道兄社长雅属,丙寅孟冬青山道侣李景康。

赵藩题跋云:

济南宰相女公子,夫妇多文贱纨绮。佳辰并坐归来堂,茗饮翻杯赌书史。金石沧桑一劫收,胜谈韵事播千秋。帘人想黄花瘦,笛声余白雁愁。风流异代归东越,写入吴绫犹韵绝。麻姑夜降蔡经家,玉乳花艳于雪。展图感触河阳君,茗事吾家亦荣。定瓷倏痛红玉。缃帙今难问绛云,闽宫重清人树,鲍妹才华香茗赋。来佳茗似佳人,终让易安名■(辶+向)著。今古沧茫感慨中,题诗两腋飒生风。茶神作供宜汤社,合替江南桑翁。    右七言古一篇,寄题寒琼道兄归来堂赌茗图,图为温幼菊黄滨虹二老先后所作,惜无缘展也,甲子之岁七月既望石禅老人赵藩。

陈菊衣题跋云:

赵李风流说赌茶,新图今属蔡侯家,横经夺席将能事,文字撑肠并。茗斗腻痕擎玉,词描瘦影忆黄花。归来堂拟寒琼榭,偕隐湖山傲翠霞。    寒琼社丈属题归来堂赌茶图,丙寅冬十月菊衣陈兆年。

3、价值

《归来堂赌茶图》的艺术价值有待另作讨论,如就文学价值而言,下述数端也实在值得注意:

1)在诗文补遗上有价值

图卷中的题辞题跋,在诗文辑佚补遗的工作上有很大的帮助。以图卷中的邓尔雅、张素、李景康等人的题辞题跋为例,笔者初步查检过《绿绮园诗集》10、《南社张素诗文辑存》11、《李景康先生诗文集》12,图卷上的文字材料均未见著錄,图卷上的文字材料在补遗上有很大的价值,值得研究者注意和利用。

复如陈兆年,他在香港只出版过一部与他人合撰的《变风集》13,个人完整的诗文集未见;在非常有限的文字材料中,研究者透过图卷中的一首七律,对陈兆年的诗歌风格或风貌,当可有多一点的了解。

2)对有关作家有更具体的了解

要了解一位作家殊不容易,研究者往往重视作家的自述或其近亲的记载,而书画实在可以视为作者的“另一种自述”。这里姑以邓尔雅为例。按邓氏在图卷中所题的引首及题诗均以“荼”字为“茶”字,题诗中的第二句“荼”字叶“虞”韵,并不是“麻”韵中的“茶”字。关于邓氏对“茶”“荼”二看法,黄苗子(1913  )的《先生之风——记邓尔雅先生》一文中有提及:

在茶坊酒肆,他(指邓尔雅,笔者)举出“茶”字与“荼”字的渊源,“茶”即“荼”,和““字的音转。14

黄苗子的记载固然有参考价值,如结合邓氏在图卷中的题字,透过参考图卷实物,则邓氏对“茶”“荼”二字关系的看法就更具体了。

3)对有关作家的文艺活动有更具体的了解

题詠是旧文学家主要文艺活动之一,透过对题詠的了解,可以进一步掌握作家在当时文艺圈的活动情况及其人脉关系。以跟图卷有关的几位曾寓港的作家为例:蔡哲夫、张倾城、谈月色、邓尔雅、李景康和陈菊衣;他们的作画及题詠实在为香港旧体文学活动写下了清晰的一页。换个角度看:蔡哲夫、张倾城、谈月色、邓尔雅、李景康、陈菊衣、黄滨虹及张素,都是南社社员;15他们的作画及题詠也可以视为南社文艺活动之一。

4)在材料互参上有价值

赌茶图既以夫妇感情为主题,与“茶“亦有密切关系。如按”茶“这个特定主题作伸延研读,互参相关的文献或材料,对拓宽研究的范围当有帮助。例如茶艺与传统壶艺的关系就十分密切,以下试以《阳羡砂壶图考》一书为例作说明:

刊于香港的《阳羡砂壶图考》是研究紫砂茶壶的专著,16此书由李景康与张虹(18911968)合编,李氏在香港有“百壶之馆”之设,可见他在壶艺研究上确有心得,而张虹在《阳羡砂壶图考》的序中也提到“凡朋侪之夙嗜庋藏者如蔡寒琼……”及“复承黄滨虹、邓秋枚、王秋斋三子远自歇浦吴门物色珍品”的事实,17可见蔡哲夫与黄滨虹对茶艺壶艺的关注,而《阳羡砂壶图考》一书的封面,正是由黄氏题写的。此外,张虹在《茶之源流》中提及“六经无茶字,始见王褒《僮约》。《尔雅》槚苦荼,荼即茶也”的看法,18互参邓尔雅的相关法,可谓所见全同。

《阳羡砂壶图考》卷末有《时人题詠》一辑,19当中收录了蔡哲夫、李景康及邓尔雅等人在茶艺壶艺方面的题詠,20兹表列如下:

蔡哲夫

1)《题宜兴储简翁藏供替树瘿壶用宋侣叔瘿木壶诗原韵》

2)《为兰泉题频伽明芳明远三壶墨拓和梦良原韵》

3)《香港渣甸山北山堂品茗即题兰泉藏伽稼庭制砂壶用葛伯詠时大彬壶原韵》

4)《又倒压前韵》

5)《前题》

李景康

1)《题兰泉兄题频伽明芳明远砂壶合拓次梦良韵》

2)《兰孙壶歌并序》

3)《家藏赭白色参白砂无款章壶一持审其鍊坭制作非万历名手不辦也》

4)《留珮不知何许人小壶工细妍雅向为艺林欣赏予得一小朱壶留珮二字刻在盖唇戏进一解》

5)《题鱼龙戏浪紫砂壶》

6)《张子谷雏得尤水邨仿雪堂石銚壶以拓本见赠赋题一首》

7)《题彭城老守壶》

8)《癸酉腊月获申锡杨彭年合制壶敦朴如古铜器喜赋长篇》

9)《谷雏画盟得潘兰泉藏黄玉麐破盖朱坭壶凤公画盟为补缀之属赋一首》

10)《临江仙》

11)《踏莎行》

邓尔雅

1)《陈用卿砂壶为蔡歗府集句》

2)《寒琼倾城伉俪藏张春水陆璞卿夫妇茗壶》

3)《题潘氏砂壶》

就《阳羡砂壶图考》中相关的材料,跟《归来堂赌茶图》的内容互参,就不难看到蔡哲夫邀请黄滨虹、邓尔雅及李景康作图题字的动机,他们在茶艺及壶艺上都有着共同的嗜好,可谓同气相求,蔡哲夫“赌茶韵事”的构想,既得诗友画盟之助,复得几位好茶嗜壶的文友支持,终于凝结成《归来堂赌茶图》。

4.小结

任何研究都重视占第一手材料,研究近现代文学相对于研究中古以至上古文学来说,在占用第一手材料上可说是有绝对优势。针对从事“香港旧体文学研究”或“五四以来旧体文学研究“的研究者而言,近现代旧体文学家的书札、画幅、书法、日记都并非遥不及的东西;在这些珍贵材料尚未散佚前,研究者要有系统、有焦点地按个别研究专题着手收藏和整理,当收藏渐多,由点而线,由线而面,相关的研究成果自然丰硕。

本文试以《归来堂赌茶图》为例,透过书画文物与旧体文学共存共载的微妙关系,说明书画文物可以作为搜寻旧体文学材料的对象。抛砖无非引玉,望各从事“香港旧体文学研究”或“五四以来旧体文学研究“的前辈先进共同努力,为近现代以至现当代的旧体文学研究在原材料的整理工作上打好坚实的基石。

1】马国权《近代印人传》(上海:上海书画社,1998258

2】笔者另藏有《蔡哲夫拓藏明禅学、见心竹梅砚》一轴,蔡哲夫署外签,拓本上有陈去病、高天梅及程大璋的题诗,另同时鈐有谈月色及梁鼎芬的印记。此外,笔者曾在罗孚处借观黄节手抄《兼葭楼诗》的手卷,该手卷是抄赠蔡哲夫的,而手卷中也鈐有梁鼎芬的观赏印记。

3】详参高伯雨:《蔡哲夫名士风流》,载《大人》36期(香港,1973

4】“赌书泼茶”典事可参看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见《金石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蔡哲夫好茶,朝进茶,晚亦进茶,有“茶丘”之号,《归来堂赌茶图》之作意正是表达赵李夫妇相知相得的风雅深情。

5】蔡本赌茶图为温幼菊代笔的可能性也存在,但有待更进一步的考证。

6】【9】香港苏富比拍卖图录125页(香港,19981月)

7《归来堂赌茶图》手卷入藏时,手卷在引首及蔡图之间给人剪成两段,中间给拿去的一段就是1998年在拍卖行上拍的黄本《赌茶图》。

8引自郑逸梅《南社丛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263

10《绿绮园诗集》(香港,出版者不详,1960

11《南社张素诗文辑存》,江苏南社研究丛书,金建陵、张末梅笺注辑存,2000年出版,为内部交流刊物。张末梅为张素之嫡孙,金建陵为其孙婿。

12《李景康先生诗文集》(香港,永德印务,1963

13《变风集》(香港,出版者不详,1950),此书并非陈氏的个人诗集。

14】黄苗子《先生之风——记邓尔雅先生》载许礼平编《中国名家书法全集•邓尔雅》(香港,瀚墨轩,19985867页,引文在64页。

15】各人驻籍南社之事实,详参郑逸梅《南社丛谈》

16《阳羡砂壶图考》(香港,百壶山馆出版,1937),笔者所读者是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1998年的重印版本。

17张虹序文见《阳羡砂壶图考》1页下

18】【19《阳羡砂壶图考》62页上;7478

20《阳羡砂壶图考》的正文多次引用蔡哲夫的说法作为考证论据,下文引列则只着重题咏,其余不赘。

 

(本文为200782931日在香港中文大学举办的第二届香港旧体文学国际研讨会会议交流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