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
在加利福尼亚州和煦的秋阳下，送葬的人群，护持着浅蓝色的灵柩，沿着慢坡，缓缓地走向墓穴。棺木中长眠着《南社社友姓氏录》里的最后一名成员，一位把毕生精力奉献给中西文化交流的学者、诗人、教授，柳无忌先生。他将安葬在这块寄居了大半生的异国的土地上，旁边相伴的，是濡沫一生早他七年离去的老妻高蔼鸿。墓碑镶嵌在草地的绿茵里。前方，是奔腾的大洋，蔚蓝色的海，连接着蔚蓝色的天。远远地、隐隐地传来低沉的波涛拍岸声，仿佛正奏着永不歇止的安眠曲。大洋的彼岸，是生他、养他的故国，父母亲长眠的地方。太平洋隔开着亚洲和美洲。他曾任教的印第安纳大学，把他比喻�"一座架设在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的桥梁"（as
a bridge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n cultures）。
兄妹
无忌舅舅比妈妈大七岁，比无非姨妈大四岁。兄妹三人成长在一个浸润着爱的汁水的家庭里，长兄呵护弱妹，幼妹敬重兄长，蕴育起深厚的兄妹情结。虽然，自打12岁以后，无忌舅舅长年在外地求学，一年里，只有寒暑假能回家，兄妹相聚的时间并不多，但有好心的鱼雁勤快地传递着殷殷情意。在《柳亚子家书》（岳麓书社，1999）里，经常能看到："有空的时候，……望你常常有信给无非和无垢，要紧要紧！""你写给三鼻头的信，写的真真好白相。""花简是三鼻头送给你的，望你收好了。""二鼻头、三鼻头的信附上。你给二鼻头的徽章，已经收到了。……这种徽章，是不是买的？倘然是买的，你可再买两个送来，三鼻头要一个，明珠也要一个。"信里的二鼻头、三鼻头，就是无忌舅舅的两个妹妹。二妹，我的姨妈，无非；三妹，我的妈妈，无垢。至于二鼻头、三鼻头的称谓，是家乡的俚语，还是家里的昵称，我没有考证过。
1927年，无忌舅舅从清华学校毕业，赴美留学，兄妹之间更是远隔了重洋。当杰克逊总统号邮轮还在太平洋上航行时，妹妹就托鸿雁送去了她的思念："我想你在船上，一定要觉得寂寞了；但天然的美景，也一定欣赏了不少，可曾做什么诗词和文章？若有，那么请你寄给我看看好吗？"洋之西，妹妹在奚园里散步，看到状如芦苇的菩提树，上面长着一粒粒扁圆形的黑而发光的菩提珠，就想着"寄一串给远在异国的哥哥，以表示我的牵念他吧。"洋之东，在云霄的飞机里，哥哥在想像着："尤其是婉和淑，两个跳跃着的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现在也将是亭亭玉立，装起小姐的身份来，神圣而不可侵袭的了。"这些，都记载在展现三兄妹青少年时期的文采的散文集《菩提珠》（北新书局，1931）里。
无忌舅舅学成回国，带回来了蔼鸿舅妈，又在天津南开大学谋得教职，成家、立业，两个方面都是光灿灿的。就在那一年，妈妈考进了北平清华大学的社会学系。
20世纪30年代，正是日寇加紧侵华、社会矛盾日益激化的年月。1935年春的一天清晨，血气方刚的妈妈因为参加校内的进步学生聚会，被国民党北平市党部逮捕。闻讯后，无忌舅舅从天津匆匆赶到北平，了解情况后，急电住在上海的外公柳亚子，商量营救办法："柳自平返，垢事不严重，仅时日问题，勿念。校正催速了案。我意你电托汪、叶，令北平负责机关释垢或准保。�"。"日内再去平探垢。现人在此案主办公安局。清华无能，保释无路。久候恐更困难，不如去京重托中央熟人，向袁市长、余公安局长接洽，速了案或先保为要。忌"。同时，在清华大学任教务长的妈妈的二舅父郑桐荪先生，一方面和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一起向北平当局疏通，一方面用函电向在朝的南社故旧汪精卫、叶楚伧等求援。脾气急躁的外公则在上海向主持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的吴开先发难，催迫吴开先从陈立夫那里请下指令，使被关押了四天的妈妈得脱囹圄。妈妈回忆说："走出看守所，我被校长和舅父送上火车，他们替我买好了到天津的车票。哥哥和嫂嫂在天津火车站相候，伴我一起到南开大学的宿舍。在哥哥家住了几天，我又被送上火车，回到上海家中�"
抗日战争胜利后，无忌舅舅决定接受佛罗里达州罗林斯大学的聘请，担任客座教授，自渝抵沪，在上海住了两个月，候轮赴美。于是，经过了八年离乱之后，二老：外公、外婆；三兄妹：无忌舅舅、无非姨妈和妈妈--还有蔼鸿舅妈和麟瑞姨父；四小：君石、光南、君华和我，得到了一段难得的"鸥梦小圆"（外公语）的美好时光。在花园里的那棵老紫藤树上攀枝飞荡，作人猿泰山状；手持刀枪剑戟，学着京戏舞台上的模样跑场打斗；……表兄妹间仅有的一次童年的嬉戏，又从记忆里翻上我的眼帘。
舅舅、舅妈和光南走了。又有谁知，这一别竟是28年！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解冻，无忌舅舅迫不及待地申请回国省亲，并于1973年成行。然而，迎接他的只有无非姨妈，在他与父亲、母亲、三妹之间，已不仅是地域的阻隔，而是人天相隔了！战祸和对抗在人间撒下了多少无奈的凄凉和苦涩！
事业
对于无忌舅舅的文学事业，我知道得很少。这不仅因为时空阻隔，少有见面谈说的机会，更因为从事着不同的行业--我是学工科的，没有资信的交汇点。我之对无忌舅舅有所了解，已是他的最后一次回国。
1991年，无忌舅舅应邀回国参加辛亥革命80周年的纪念活动后，计划去天津，再访60年前他参与创建的南开大学英文系。当时我正在北京落实一桩国外订货，要等批文、等手续，有一些闲暇，君石就分配我陪无忌舅舅去天津。南开方面张镜潭先生在张罗，抗日战争时期在重庆津南村，我曾是镜潭先生的邻居。镜潭先生是无忌舅舅南开大学英文系的学生，年龄比无忌舅舅小；然而见面时，不论在精气神方面，还是在行动方面，镜潭先生都显得老态得多。是啊，大陆的知识分子承受了过重的身心疲惫。而无忌舅舅会见南开的校领导、共进午餐、向英文系师生赠送著作、演讲，再加上从高速公路往返京津的近四小时的行程，晚上还赶回北京饭店，与在京的南开英文系毕业生聚餐……，除了赴津途中曾假寐片刻，12小时的"连续作业"，已经积淀了连日来参加纪念活动、会见亲友的劳累的84岁的无忌舅舅，居然未显疲态地顶下来了！我感到惊奇，更为无忌舅舅庆幸。
就是这次天津之行，我听到的无忌舅舅对他的文学事业的回顾，看到的几十年前的老学生们对他的敬爱，使我了解了无忌舅舅。我以为，可以把无忌舅舅的学术生涯分成四个阶段：（1）前期，也就是他完成学业、获得学位前的时日。与柳亚子合作研究苏曼殊，并编就五卷本的《苏曼殊全集》。后来，苏曼殊研究成为无忌舅舅终身关注的学术课题，他努力把苏曼殊推向世界，用英文为《世界作家丛书》撰写《苏曼殊》，把苏曼殊的诗作译成英文，编入英汉对照的《磨剑鸣争集》。（2）国内时期，从学成回国到再次出国（1933~1945年）。这期间无忌舅舅先后在南开大学、西南联大、中央大学任教，讲授英国文学，编印了多种英文教材，出版了《西洋文学研究》和《印度文学》两本专著。（3）美国时期，从1946年到1976年退休。以中国文学和比较文学的教学与研究为主要学术内容，以英文的《葵晔集》、《中国文学简论》以及退休时他的研究生们赠送给他的《中国文学论文集》为标志物。（4）后期，退休以后。以南社研究为主要学术内容，是这个学术领域的领军人物，以《柳亚子文集》和《国际南社学会南社丛书》的出版为主要成果。
无忌舅舅的事业是成功的。不论南开大学英文系，还是印第安纳大学东亚语文系，在无忌舅舅主持系务器9间，都有许多建树，大幅度地提升了专业的学术地位。拿印第安纳大学来说，有几件事很值得一提。无忌舅舅创意建立东亚语言文学系，以语言和文学并重为特色。这种模式，后来成为美国中西部大学同类专业的主流形态。学科建设方面，无忌舅舅主持编印了一批高质量的教材。如柳无忌、罗郁正主编的《葵晔集》，无忌舅舅称之为"从毛（毛诗，诗经别称）到毛（泽东）的诗选"，在3000年的时间跨度内，精选了140多位诗人的近900首诗、词、曲，由50多位知名学者，历时四年，译成英文诗。专家评介认为："这部宏伟的诗集不只是一般的诗歌选集，而是一部完整的文库。五十余位译者的翻译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种抒情的韵律完全溶进了我们自己的语言。"
《葵晔集》被许多大学选作讲授中国文学的课本，半年内就印行了17000余册。在人才培养方面，正如印第安纳大学的唁函所说："使我们尤感自豪的是，柳无忌教授培养的许多学生，现在已经成为中国文学领域中的知名学者�"
纵观无忌舅舅70多年的学术生涯，以学贯中西、著作等身来形容他的成就，是很恰当的。
前面提及，印第安纳大学曾用"桥梁"来比喻无忌舅舅的学术成就。我很赞赏这个比喻。是的，无忌舅舅的贡献不在筑构了使人仰视的学术高地，而在于披荆斩棘、拓荒奠基，为后继者开辟前进的坦途。这是无忌舅舅值得尊敬的学术品德。
退休后，无忌舅舅曾检讨自己的著述，认为，它们或应一时之急，或因兴趣所至，"但都不是专门的"。他决心"休而不朽"，立意要"对元代杂剧作深入的研究与写作。倘使天假以年，我愿意再上溯宋唐的渊源，下探明清近代的演变，希望为全部的中国戏剧史作一个有系统的叙述，做出一些成绩来。"他为此做了许多准备，几乎已是万事俱备，只等开笔了。这时，出现了一个新情况：国内成立了"柳亚子文集编辑委员会"，决定由上海人民出版社编印《柳亚子文集》；同时，在荒芜了半个世纪之后，南社研究这块学术园地开始微露春光。无忌舅舅毅然放下了他的建构学术高地的计划，转入繁杂的事务性工作，全力投入南社研究的规划组织。他为南社研究确定了近期的目标：抢救文献资料，培植读者园地；他着力组织研究队伍，在他的推动下，国际南社学会、中国南社与柳亚子研究会、广东南社研究会、江苏南社研究会、云南南社研究会相继成立；他参与了《柳亚子文集》的编辑审校，制定了三套20种的《南社丛书》的编著出版计划，开辟了《国际南社学会丛刊》、《南社研究》等学术交流园地；他更以并不宽裕的退休金资助南社研究的经费。终于，使南社研究响起了"澎湃的潮音"。过去，曾有人把柳亚子称为"南社的灵魂"；我以为，"南社研究的灵魂"的称号，无忌舅舅当之无愧。
如今，"灵魂"已归天国。然而，经过十多年的披荆斩棘，南社研究园地春光明媚，已经越过了资料抢救阶段，呈现出一些值得说道的风景。其一，研究的视野、内涵扩展深化。已不再局限于对这�"同盟会的宣传部"的革命性的称颂，而是在20世纪初中国的社会转型、文化转型和中西文化冲突融合的大背景中，从文学史、戏剧史、新闻史、教育史等等多方位切入，论述南社思潮起承转合的历史作用，评价南社的功业和局限。其二，南社研究挤进了高校，有了以南社为研究方向的研究生和研究生导师，新一代的南社研究者崭露头角；《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的"南社专栏"已经开设了九个年头。其三，南社研究与新型传媒结亲。南社网页将对南社研究的信息交流带来革命性的变化。俯瞰大地的无忌舅舅正含笑云端吧。
晚年
无忌舅舅和蔼鸿舅妈婚后拍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涌出的甜蜜使人不能忘怀。无忌舅舅的家庭生活是美满的。退休后，迁居西海岸的孟乐公园，那里，气候温暖，日照充足；孟乐公寓环境幽静，适合老年人居住；女儿光南、外孙女淑文、外孙杰世、曾外孙爱华和昌华都住得不远，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1995年年初，蔼鸿舅妈病逝。无忌舅舅在给友人的信里说："我年纪大了，年初蔼鸿骤然离去，打击甚重。近来身体尚能勉强支持，但精神与记忆力都在迅速衰退，已到了真的非退休不可的时期了。"之后，无忌舅舅的学术活动渐次减少。光南表妹处事干练，极尽孝道，做了妥善的安排。日常的生活有卡迈里塔和耐利亚两位菲律宾籍的女陪护照料，他们亲如家人。卡迈里塔的女儿18岁生日时，94岁的无忌舅舅勉力出席生日派对，并在一百多人的聚会上致简短的贺词。
据光南表妹介绍，无忌舅舅的晚年生活平和安逸。
无忌舅舅爱大海。光南表妹常陪同他到海边去，观看海浪奔腾，聆听波涛拍岸。无忌舅舅久久地坐在岸边，凝视着太平洋，神游彼岸的故国。无忌舅舅还常由卡迈里塔陪同，去到Skylawn公墓，在山顶的蔼鸿舅妈墓前，送上一束鲜花。
无忌舅舅爱鲜花，尤其爱兰花。房前的花盆里，终年盛开着鲜花，他常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小坐，照拂他喜爱的花。
无忌舅舅爱诗。晚年，他把《木兰辞》、《长恨歌》、《琵琶行》等他喜爱的旧体长诗翻译成英文诗；他也常写些中、英文的短诗，陈述心声。年龄相差80多岁的祖孙三代，饶有兴致的以兰花为题对诗，更是一绝。
In the Eyes of An Orchid
Cole Stites-Clayton（昌华）
In the eyes of an orchid beauty is seen
As the bud opens wide, it lets off its green
The water and sun help it to grow,
But the heart inside will never show.
Untitled
Evan Stites-Clayton（爱华）
Blossom, firey rose in twilights eye,
Leaping from the orchid stem,
Into a splash of yellow dye,
Like lilac elephants who cry.
Streaming glory, hope is only found in beauty
Beauty is found therein
Within these petals of sympathy
The beauty which it shines in simple irony,
As it blasts its full but whithers far too easily.
Ah-tia's Orchids
Serena Clayton（淑文）
Brilliant burst of light
Catches my eye when I enter the room,
On stalks standing upright,
Colors radiate a handsome tune.
Who makes them grow so blight?
In the corner of his cozy place
Yellowes, purplas, an impressive sight
Ah-tia's orchids simple grace.
The Reply from the Heart of a Loving Elder
Wu-ji Liu（柳无忌）
My noon day nap ignored the visit of a family of youthful poets
Thus, I'm happily awakened by the writings they left me.
These warm and exalt my heart with discovery
That excels the lovely beauty of orchids I see.
无忌舅舅以95岁的高龄在平静中辞世，目前是柳氏家族的长寿冠军，对此他颇为沾沾自喜。他以乐观开朗的心情，坦然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去世前四天，他和光南在棋坪上撕杀，并赢了最后一局棋。